艾若育製造：「殺人劇本」軍方幕後操刀，強迫民間積極行動者寫實演出
文 / 施逸翔（部落格：http://blog.webs-tv.net/riverain）
2006/08/21
◎ 緣起
二○○五年的夏天，我同陳瑤華老師、龔維正老師、以及黃緒中同學一同造訪了菲律賓的路易西塔大莊園（Hacienda Luisita），此行不僅僅為了調查紀錄片「製糖季節」（Sa Ngalan ng Tubo）裡軍警屠殺七名工人的事實，[i] 更期許自我能走出人權教科書的象牙塔，以實際的經驗來檢視我們腦袋中所信的那些「東西」，是否值得我們相信。
韶光荏苒，時序已為二○○六年夏日，轉眼間我們從北呂宋回台已整整一年，但這次菲律賓之行不單單只是「人權之行」，菲律賓經驗更將我們的生命與菲律賓左派人權運動緊緊綁在一起。回台後有好幾個夜晚，我們因為南方政治暗殺的消息而憤怒、而不知所措，尤其當我們所熟悉的CATLU工會領袖Ka Ric在歡慶運動有成的夜晚，竟然遭人從背後開槍射擊頭部而身亡時，此痛心消息著實令我們無法接受。近來由於艾若育政府資助軍方在北呂宋地區加強反恐行動，我們更有一天接獲三、四起政治暗殺消息的情況發生，異議人士的死亡名單「急遽攀升」，但沒有人出面為此負責，加害的兇手始終逍遙法外。
菲律賓這種「加害者免罪」的情況，就如同吳乃德對台灣過去威權時代所下的註解：「過去有上萬個受害者，卻無一個加害者。」[ii] 可見菲律賓正在經歷我們過去所經歷的「白色恐怖」。台灣的歷史經驗與僅相隔一道海峽的菲律賓是如此地巧妙雷同，身為台灣公民以及世界公民的我們，不能坐視不管。
◎ 什麼是”台灣的菲律賓化”？
近日台灣的政局同樣動盪不安，電視上一些所謂的名嘴總喜歡拋出「過去菲律賓馬可仕時代的人民力量如何如何」、「台灣再不反省就會走向『菲律賓化』」這樣的言論。好一個「菲律賓化」的抽象概念，這幫人不但不知道艾若育（Gloria Macapagal Arroyo）政權已經長期利用政治暗殺的方式來打壓所謂的「人民力量」，而且他們所造的「菲律賓化」究竟意指為何，語焉不詳。我為這些媒體人想煽動台灣人發起菲律賓式的「人民力量」感到可恥，從媒體人到政治人物，挾台灣有力資源的人，幾乎不教育人民什麼是「民主」、「人權」、「正義」、和「和平」，大部分的行動和論述皆以權力功利導向的方式，在誘導我們對「政治」產生偏狹的見解，以為「政治」就是權謀，就是官逼民反下的人民一起推翻政權。然而，廣義的「政治」難道不應當是盡可能地讓社會最底層、最弱勢的人有力量能獨立行動和思考嗎？難道「政治」不應該想辦法除去限制人自由的藩籬嗎？
在台灣的主流媒體論述中，充斥著「倒扁」和「台灣菲律賓化」的膚淺言論，但「樂生運動」與「集會遊行惡法」這些更與人民的人權與自由息息相關的議題卻一再地遭到漠視。我深以為，如果這些關乎我們共同生活的價值沒有在台灣獲得落實，那麼「菲律賓化」將不只是媒體人在電視上「打嘴炮」的說詞，菲律賓的政治暗殺有天將再一次血染台灣的土地。問題是，真實的「菲律賓化」是什麼呢？既然台灣人喜歡看好萊塢電影，以下我就用台灣人熟悉的語言，說明菲律賓政治暗殺的現況。
根據人權團體「卡拉巴丹」（Karapatan）的統計，自從菲律賓總統艾若育於二○○一年上任以來至今，至少已有七百二十四位積極行動者疑似慘遭軍方人士或暗殺團殺害。儘管已經有不少證人出面作證，指控是不明身份的軍人涉案，或者是特定的武裝份子涉案，但幾乎所有的案子最後都不了了之，甚至有勇於出面作證的證人事後也慘遭殺害。有人權看守者之稱的「國際特赦組織」（Amnesty International）便指出，菲律賓當前這種「白色恐怖」的處境，就是在創造一種「恐懼和免罪的社會風氣」，軍方不但全盤否認作為所有案件的幕後黑手，日前有「屠夫」之稱的帕爾帕蘭（Jovito Palparan）將軍甚至還獲得艾若育總統的讚譽有加，艾若育甚至還可以大言不慚地空洞宣稱：「直到人民可以免於恐怖的暗夜，並重新來到正義與自由的黎明之前，他（帕爾帕蘭）都不會放棄。」然而，令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是，八月初艾若育下令法務部及菲律賓國家警察，要在十週內調查終結十個媒體人及左翼人士被謀殺的案子。新愛國陣線（Bayan）的秘書長Renatio Reyes就表示，艾若育對帕爾帕蘭的稱讚，就如同「活生生賞了生活在他恐怖統治下的受害者及生還者一個大巴掌。」
七月下旬，隨著帕爾帕蘭宣佈軍方的「剿赤共戰爭」將集中於北呂宋的四個省分：布拉坎（Bulacan）、新怡詩夏（Nueva Ecija）、潘邦亞（Pampanga）和丹轆（Tarlac）等省分。於是乎，這夏天北呂宋地區就活像個「好萊塢片廠」。艾若育政權鉅資投下十億披索反恐預算，帕爾帕蘭這個大片（騙）商則負責生產單調到近乎乏味的「殺人戲碼」：暴力、寫實、血腥、反共、反恐等戲劇元素一個不少。騎機車跑龍套的殺手果然連個名字都沒有，因為他們不用背誦任何台詞，拎把M-16步槍或點三八口徑手槍，街頭上對目標主角們愛開幾槍就開幾槍，扣完扳機隨即揚長而去下台一鞠躬。友情客串的則是暗殺事件各轄區的「菲律賓國家警察」（PNP），他們只要一出場，任誰都猜得出其千篇一律的說詞：「目前已成立專案小組進行調查」、「軍方的行動是肅清新人民軍的合法行動」，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就是「吃案」、「包庇」、「栽贓」、「逃避責任」的同義詞。菲律賓各地嚴密部署的檢查哨則在整個幕後負責道具和片廠秩序，也許暗殺團可以安然地通過檢查哨，抽根煙、喝杯茶、數鈔票，他們除了賺人傷心熱淚之外，什麼責任都不必負。
至於鋪陳這些主角演出的起承轉合可就相當不簡單，一開始他（她）們的台詞可以從弱勢人權滔滔不絕地談到反WTO，甚至義憤填膺地脫稿高喊「OUST GMA！」，也難怪有權有勢的金主GMA[iii] 要強行安排主角之死或主角失蹤的橋段。然而，我們是如此地懷念這些主角的精彩演出，他（她）們引發社會生活的共鳴，他（她）們挑起底層人民最真實的生命經驗和感受，他（她）們辛辣而扣人心弦的台詞，則代我們抒發了對抗不義體制的義憤填膺。他（她）們的戲路多變，這齣戲他（她）們是懷抱理想並關懷農民生活的菲律賓大學社會系女學生Karen Empeño和Sherlyn Cadapan，下齣戲他（她）們可能就演出一位經常在電台節目上公開批判腐敗政客且經常炫耀自己是有史以來最多誹謗案纏身的廣播媒體人Armando Pace，有時他（她）們擔綱演出揭發弊案或暗殺案的記者或攝影師，有時他（她）們扮演虔誠的牧師，並因為真正領會神的旨意而終身為弱勢人權奔走。最近一齣精湛的演出，則屬「群山人民聯盟」（Cordillera Peoples Alliance）的人權鬥士Alyce Capuyan Omengan-Claver，她光是學生時代就多次協助想要到馬尼拉的群山村民領袖，以揭發違反人權的各種問題，她對於弱勢人權的關懷，一直做到她生命的盡頭。
我們從這些主角引起共鳴的精湛演出中，看到這個世界不同的面向，他（她）們甚至帶領我們反省這整齣人生戲劇背後的真正意義，但為什麼他（她）們撼動人心的戲劇張力，竟然要被迫結束在毫無創意且千篇一律的死亡橋段：失蹤、或者遭無名機車騎士槍擊致死。
同樣結局的戲碼大量複製。菲律賓的政治暗殺，跟美國好萊塢出品的庸俗電影情節，沒有什麼兩樣。
◎ 殺人劇本的原型
說菲律賓的政治暗殺脫胎自「美國模式」一點也不為過。大部分積極行動者遭殺害的案件，都有一套既定的模式：他們事前都有遭到疑似軍方人士的跟蹤，甚至在遭到殺害之前都接受到來自軍方的死亡威脅警告，然後便在無預警的情況下，或者在光天化日的街頭上，或者就在他們自家門前，有戴軟呢帽、持槍、騎機車的不名男子就會欺近他們，朝他們身上大量開槍，最後迅速揚長而去。一份針對這些謀殺行動背後的手段、動機和時機所做的研究，指向加害者就是菲律賓武裝軍隊的特定人士，以及/或菲律賓武裝軍隊的委託單位或特工，像是地方民兵組織（Civilian Armed Force Geographical Unit, Cafgu）和暗殺團（death squads），有目擊證人在法庭上表示，瑪希兒拉娜和古瑪諾伊（Eddie Gumanoy）這兩起密切相關的謀殺事件，就是當時帕爾帕蘭（Col. Jovito Palparan Jr.）的大作。跟著兩名受害者一起被綁架的目擊者，直指兇手就是「軟帽幫」（Bonnet Gang），這是一個準軍事團體，這個團體跟菲律賓陸軍第二○四步兵營之間互有往來，而帕爾帕蘭就是第二○四步兵營的指揮官。根據「卡拉巴丹」的紀錄顯示，共有41起這樣的謀殺行動皆涉及這種特定的操作方式，而且是在全國各地進行。
這些暗殺行動的目標相當明確，早在二○○四年時，菲律賓國安顧問岡薩雷斯（Norberto Gonzales）就把進步的比例黨團，像人民第一黨（Bayan Muna, People First）、苦勞群眾黨、菲律賓全國婦女組織聯盟（Gabriela）、人民兒女黨（Anak ng Bayan, Sons and Daughters of the People）、摩洛人民之聲黨（Suara Bangsa Moro, Voice of the Moro People）、和移工黨（Migrante）等團體，稱為共產黨的陣線。
有趣的是，和岡薩雷斯一樣，同樣身為政府「內閣內政安全監督委員會」（COC-IS）委員的爾密塔（Eduardo Ermita）將軍，在他身為菲律賓武裝軍隊之軍事作戰參謀的副主任的任期期間，機車騎士暗殺行動當時就曾被用來毀掉「人民黨」（People's Party, Partido ng Bayan, PnB ）這個秉持進步主義的政黨。如今，許多已經發生的謀殺行動，就是同樣的暗殺團所為。一九六○年代，當時爾密塔在越南，並與尼葛洛龐帝（John Negroponte）一起工作，尼葛洛龐帝是誰？他就是美國國家情報局當前的局長。一九八○年代時，尼葛洛龐帝在洪都拉斯（Honduras）因為嚴重侵犯人權而惡名昭彰。紀錄中顯示，尼葛洛龐帝批准運用暗殺團，還委婉地把暗殺團稱為洪都拉斯軍隊3-16營的「特殊情治單位」，這個單位綁架、虐待和殺害了好幾百位洪都拉斯人民。自二○○四年六月到二○○五年四月，尼葛洛龐帝也擔任美國駐伊拉克的大使，而同一時間裡，帕爾帕蘭將軍也擔任菲律賓駐伊拉克人道救援任務的主要人物。今年初，尼葛洛龐帝來到菲律賓，並會晤了國家安全顧問岡薩雷斯和爾密塔。人們會納悶，如果尼葛洛龐帝訪問菲律賓，是不是就印驗了美國在支持艾若育政府所進行的那些壓迫措施？[iv]
[ii] Wu Naiteh（2004, December 3-4）. Transition without Justice, or Justice without History：Transitional Justice in Taiwan. Paper presented at the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Political Challenges and Democratic Institutions, Department of Political Science at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iii] 即菲律賓總統艾若育的姓名簡稱。
[iv] 本文資料皆整理自《菲律賓每日詢問報》和INQ7.net相關的新聞稿，以及「新愛國陣線」（Bayan, New Patriotic Alliance）所編纂的《論謀殺積極行動者入門書》。
同時亦感謝Gi Estrada幫忙整理和轉寄來自菲律賓政治暗殺的相關最新消息，也感謝黃緒中、何嵩婷、邱獻儀、鄭凱元、盧珮玲、林國裕、龔維正老師、以及陳瑤華老師等伙伴義務協助相關文獻的翻譯工作，尤其是龔老師，很細心地為整個部落格未來的運作費盡心力。亦特別感謝吳咨諭協助部落格的宣傳。最後感謝廖漢威和程彩倫百忙中時常關心菲律賓的議題，並共同討論相關的行動策略。相關的菲律賓最新消息，請參見Solidarity with People's Power部落格：http://blog.webs-tv.net/riverain。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