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26日 星期六

製糖工人和他們的歌

/ 施逸翔

敬愛的Aelardo Luna

上次寄給你的照片收到了嗎?為了決定要不要寄這些照片給你,我們曾爭執不休,因為你和你族人的安危一直是我們心底的掛念,但你看,你的女孩們在照片中是這麼美麗,你們一家人看起來是如此融洽,因此我們冒險一搏,願與你分享今年八月份裡,我們在Hacienda Luisita的相遇。

這次想要寫信給你,其實是想要詢問你一個困擾我整晚的問題。真希望我人現在就在Hacienda Luisita,那麼我們就能徹夜詳談,在與你討論這個問題之前,也許你已經教會我最喜歡的那首歌,我們還跟其他朋友們輪唱過幾回,高興時還隨意地起舞,不遠處軍營裡的同胞聽到了我們的歌,可能會開始想想自己的土地與人民,說不定他們會覺得,如果這些歌曲都是「新人民軍」的精神和象徵,其實國家政府就不應該與所謂的「恐怖份子」為敵,然而夜是越來越來深了,軍人的殘暴我們是清楚的,他們隨時都能讓這個好月色染上抹也抹不去的血腥,因此我們必須清醒,或者你會為我端來的咖啡,這正好幫助我們提高警覺,並能夠好好地談論這個困擾我整夜的問題。

剛剛我和緒中在台北城裡,向這邊的青年朋友們介紹你的土地和你們罷工抗爭的故事,甚至播映了紀錄片「製糖季」給大家看,雖然為了翻譯此片我已經不知反覆看了多少回,但今晚的第N遍依舊令我胸悶欲淚,即使已經知道Hacienda Luisita的抗爭終於有了重要的進展,你和你的族人終於能夠恢復本來就應該屬於你們的一切,你們的工作、你們的土地、你們的權利、你們的生活,這些再基本不過的要求,如今終於獲得了回應,這便足以讓我們興奮地一起再高歌幾曲,但20041116日下午3點軍人警察的血腥鎮壓,在影片中是那麼地清晰,讓生活在台北繁華之都,也對這一切容易感到陌生的我更為你和你的族人感到不安和恐懼,這種恐懼在20051026日的夜裡獲得完全的釋放,我的朋友Gi轉來Ricardo Ramos25日晚上九點遭到槍擊的消息,讓揪著心的恐懼轉變成無比的憤怒,憤怒這些既得利益者和幫兇究竟還要從這片土地上帶走多少耕耘者的生命,帶來多少悲戚的淚水。由於這些生命的荒謬,這些原本應該保衛人民的國家軍隊和警察,卻轉而成為屠殺人民的機器,讓看完影片的我們心情沈重不已,某位台北的青年朋友便不經意地對我們在菲律賓的經驗下了個無心的註解:「菲律賓的經驗是悲觀的。」正是這個註解讓我在這個夜裡直想提筆寫信給你,想同你討論你和你的族人在這十三個月的罷工抗爭裡,究竟是悲觀地面對毫無保障的生活,擔心自己的家人朋友隨時都可能遭逢不測,還是樂觀地相信不管來多少鎮壓,只要能繼續堅持抗爭,許寰哥家族和艾若育政權一定會屈服,權利和正義將會站在人民這一邊。

就生活毫無保障而言,令我想起了今年816日下午我們在罷工前哨線訪問的Isagani Fastidio,他的父親Jaime Fastidio正是去年Central Azucarera de Tarlac工廠一號大門屠殺事件中的七名犧牲者之一,原本我們在15日午飯後就應該進行Isagani的訪問,但如果他這時候還花時間來告訴我們父親遇害的經過,那麼這一天他就不能去捕小魚,不能捕小魚他的生計便會更加地艱難。當我們見到Isagani時,印象中他就是相當靦靦地對我們微笑,說話時偶爾會抓抓頭髮,當他開始陳述事情經過時,我們的領隊Norma開始在黑板上寫下他們父子倆的基本資料,父親享年45歲,是「Luisita聯合勞工聯」的成員之一,已婚,生有4個孩子,24歲的Isagani是長子,住在Motrico巴朗蓋的他們,都是「路易西塔莊園公司」的股東之一,屠殺事件那天,Jaime死於槍傷,子彈是從下巴射進去的,從左頸貫穿而出。IsaganiHacienda Luisita當地的許多青年一樣,都因為家庭生計的關係,而無法順利就學,因此不能像幾公里車程外首都馬尼拉的小孩那樣能學會說英文,只能用他們的母語塔加洛語,再透過翻譯和我們進行訪問對談。

為了還原犯罪現場,也許你和你的族人已經把Isagani的故事反覆推敲到歷歷再目的程度,但為求謹慎,請你也聽聽我的版本,如果能從中再找出一點蛛絲馬跡,也算是我對Fastidio家的一丁點慰藉,如果事情有些出入,我會期待你的回信指正,在你和你族人的協助之下,我會想辦法讓Hacienda Luisita的抗爭史讓更多台灣人知道。因此,請暫時把我當成Isagani,那麼我會這樣地告訴你屠殺事件的原委。

1116日罷工的第11天,起先我們看到菲律賓國家警察已經集結在一號大門內了,約下午兩點時,警方開始採取行動,他們用強力水柱和催淚瓦斯試圖驅散罷工群眾,被水柱打到實在相當地痛而且灼熱,有些同伴甚至受到點狀物的攻擊而流血,原來水柱裡不止是水,噴在我們身上的竟然是平常用來通水管的化學藥劑Sosa,還有鐵釘,我們看到一些同伴受不了,還跑到河邊挖泥巴敷臉,試圖消除強酸帶來的疼痛感。

那一陣槍聲約莫發生在下午三點,所有人都本能地向後逃跑,由於一號大門外兩點鐘的方向停了一排甘蔗運輸卡車,那裡還有外地人Sakada搭建的臨時屋,因此大部分人皆逃到此處尋求掩護,零星的槍聲依舊響徹天空,曾經有一小段時間我們沒有聽到槍聲,以為一開始的槍聲只是對空鳴槍,有人開始喊道:「回去!再回去!」但回頭時我們發現真的不妙,從一號大門湧出的軍人開始地毯式地掃射,甚至見一個就射一個。

當一號大門內外的對峙達到最高峰時,父親跟幾個同伴一起衝進門內,槍響之際他也跟著大夥向後逃命,但我看見父親已經中槍倒地,顧不了槍聲我得去幫助父親,幾名同伴見狀也試圖回頭幫助父親,但不知軍人是失誤還是槍法神準,一陣火力掃射在我們面前,似乎在警告我們:「想一起送死嗎?」我們幫不了父親,親眼看著父親被軍人拖進一號大門內,這一天我就再也沒有見到父親了,直到隔天下午三點,我才在丹轆市內的某醫院見到父親的屍體。

事後有人跟我說,父親在16日這天是先被送到已經受軍方控制的工廠附設醫院內,但除了村長和協調人員以外,我們一般人皆被擋在門外,關心工人安危的村長跟我們說,當天一度有救護車載著三名死傷者轉往別的醫院,而父親正是其中之一,村長推測,父親很可能是死於轉院途中。

事後,有許寰哥家族的人帶著1萬披索到家裡來,想要以這點錢堵住我們的嘴,不要打官司找他們的麻煩,我們怎麼可以收這些錢,母親說人都死了,錢是喚不回人命的,我們絕對會去打官司,許寰哥家族於是知難而退,我們知道另一名犧牲者Adriano Caballero的家屬也遇到相同的情況。許寰哥家族真是喪盡天良,我們的抗爭是合法的權利,我們的生計這麼地艱難,而許寰哥家族哪有什麼生計困難可言,我們沒有選擇,只能罷工。

這天下午,Isagani的故事已經是我們「國際團結任務」調查團訪問的第9位受訪者,一件件駭人聽聞的事情不斷在擊打著我們的情緒,刑求、毫無目的地屠殺Sakada移工、燒屍體或對屍體動手腳試圖湮滅證據,甚至栽贓罷工群眾,這些全都發生於1116日下午三點鐘之後的半天。但我們並不因此悲觀,我們知道這些邪惡的事證都將被我們整理成報告,不但要舉行「人民法庭」嚴肅地指控這些暴行,團員們也都會各自帶回國內昭告世人,即使艾若育政權及其幫兇想逃避罪責,國際上仍然會有人永遠記住他們不義的暴行。因為我們有著這樣的任務在身,為了確認確切的死亡人數,我們臨時找來三個巴朗蓋的村長和一位協調員,花了一整個上午試圖還原工廠附設醫院內的現場,這讓我們更加確信整個屠殺事件其實早有預謀。

對於干擾到Isagani的工作,我們都很過意不去,Norma便提議我們可以資助Isagani,而他也可以招待我們這時候他應該在街上叫賣的Binatog,這是以煮到熟爛的白玉米製成的甜點,食用者可依自己的口味添加適量的砂糖和磨碎的椰子粉,不知為什麼,這竟然是我回到台灣後最念念不忘的美食。待在Hacienda Luisita的最後一天,我偶爾還會看到Isagani跟村人們一起生活,而他臉上始終掛著我們初次見面時那靦靦的微笑,Aelardo請你告訴我,你會認同這位台灣青年所認為的悲觀嗎?當我再次翻看你女兒天真的照片與我們的合照時,我們在菲律賓的經驗真的是悲觀嗎?

但為什麼影片中你和你的族人還是以堅決抗爭的毅力,告訴我們只要有決心,抗爭就會勝利呢?難道這不正是讓你和你的族人在這個月初獲得勝利最關鍵的態度嗎?我曾經以為,只有最樂觀理想的人才能真正把握到這種樸質的態度並堅持到最後一刻。關於這個悲觀樂觀的問題,困擾了我一整夜,我知道你和你的族人正在為未來的生活打拼,而且重整農地會花去你們許多的時間,但我相信你們是快樂的,孩子們能因此重返校園,豐收的夜晚族人們將有更多美酒可以唱歌助興,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在農閒時為我回信,告訴我你真正的想法,讓我不再為此困擾,好嗎?

瑤華老師、維正老師和緒中都很惦記著你和你的族人,並相當感激敬佩你們帶給我們的一切,希望你代為轉達。另外,我的朋友告訴我,你們的歌曲真的相當好聽。

你的朋友 逸翔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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