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披索工資單、血腥暗殺、與國際團結

文 / 施逸翔

在菲律賓的路易西塔大莊園（Hacienda Luisita），一位製糖工人在為地主資本家勞苦工作一週之後，僅能掙得工資九塊半披索（相當於0.17美金），工資單上的數字瘦骨嶙峋地伏貼於紙面。而這張單薄的紙片，究竟可以意味著什麼？

在當地，如果他願意花費七披索來搭乘大眾運輸工具吉普尼（jeepney），他自己就得清楚知道，之後他必須自個兒走路回家。因此這張工資單意味著他連平民公車的費用都負擔不起，那麼可想而知，其他維持生計的基本消費更是難上加難。許多人都曾問過，為何工資可以微薄到這種地步？這確實是個可以花上好幾個小時深談的問題，但最扼要的回應其實只是：「這工資單所傳遞的訊息，無疑是整個菲律賓國家機器與地主資本家們，經年累月共謀圖利所造成的現象之一。」儘管這張微薄到無法想像的工資單，讓製糖工人在自己的土地上無法翻身，但它卻在國際間喚起一連串必須長期抗爭的團結行動。

二○○五年八月十七日臨睡前的夜裡，這一夜是我們[i] 完成軍警屠殺罷工工人的事實調查任務，並即將離開路易西塔的前夕。Aelardo Luna先生希望我們在野地裡能安穩好眠，便帶著他的蚊帳前來為我們抵禦肥壯的大蚊子，當夜連同蚊帳交到手裡的，還有那九披索的工資單。就在這一刻，我們知道這張皺折單薄的工資單已不只象徵著路易西塔工人們的血淚抗爭史，[ii] 它還傳達了一份單純而深厚的友誼，這是一種即使相隔兩地也要共同團結對抗不義的情懷。於是，我們帶著這份工資單回到台灣，並一再走上台北街頭，也深入網際網路，[iii] 只為大聲疾呼，聲援菲律賓遭受強權壓迫甚至慘遭殺害的異議份子和人民。

在台北都會的街頭，人們對於「罷工」、「暗殺」、「屠殺」等字眼容易反應遲鈍，但弔詭的是，我們每個人的政治神經卻又都無時不刻受到「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戒嚴」等語言的牽動和左右。於是，當各台灣民間團體的代表們一次次嚴聲控訴艾若育政權的不義行徑時，那種語氣上和態度上的義憤填膺，輕易地便帶出台灣社會過去威權時代所遺留的不義。透過戚啞的「大聲公」，聲聲喚的是想要召喚街頭群眾們的記憶。高分貝的呼喊正義，除了清楚傳達我們要的就是「NO MORE KILL, NO MORE FEAR, WHAT WE WANT IS HUMAN RIGHTS！」之外，其中似乎更透露著一種先知般的警告和呼籲。

東吳張佛泉人權研究中心的黃默主任率先指出：「人權作為一種普世價值，台灣人民爭取民主過程中同樣歷經政權的暴力鎮壓，這些血流的歷史代表人民共同擁有的記憶，追求民主的人民以同理心相互憐惜......菲律賓向來是勞動力輸出大國，許多菲律賓人權份子為了維護國內外勞工的人權終生奔走奉獻。台灣有超過十萬名菲律賓籍勞工，貢獻勞動力支持了台灣經濟，台灣與菲律賓有著相當緊密的社會與經濟連帶，菲律賓人民陷入如此艱難的處境，台灣人民不應該坐視。」[iv]

勞動黨的主席羅美文則指出：「菲律賓人口中有一成以上被迫流離在國外成為移工，國家八成財富卻集中在五大家族……台灣貧富差距日漸加劇，財富集中的現象，很可能成為菲律賓翻版，支持菲律賓人民，就是支持台灣人民。」

兩位的訴求發聲於二○○六年三月三十一日上午十一點時許，這是個由本地人權團體、勞工團體、工會等團體和個人共同發起的聲援活動，[v] 我們集結於馬尼拉經濟文化辦事處（MECO）前，針對菲律賓政府對人權的打壓，以及對包括國會議員貝爾川（Crispin Beltran，人稱Ka Bel）在內的多位運動領袖的拘禁與恐嚇，提出強烈的抗議，並要求菲律賓政府立刻釋放Ka Bel等多位運動領袖、恢復民主與人權。像台灣促進和平基金會的林承正便發言指出：「菲律賓被商業投資報告選入金磚11國的同時，有國際媒體調查出，去年全球遭殺害的65 名媒體工作者中，其中9名死者拜菲律賓政府所賜，菲律賓因此被封為除了動亂地區之外，最危險的國度。」除了台灣團體，菲律賓的移工黨台灣支部也動員了好幾名菲籍勞工參與行動。在台塑六輕工廠工作的Gil情緒激動地聲明，他將組織福爾摩沙勞工，讓工人擁有集體有力量持續抵抗壓迫人權的資方與政權。很清楚地，不斷殺害異議份子的艾若育政權是暴力，不當對待外籍移工的台灣政府和資本家也是暴力，這是又一次抗議強權暴力的團結行動。

大力號召這次示威抗議行動的東吳人權學程陳瑤華主任，則以親身的調查經驗陳述：「一個五歲的孩子，緩緩訴說如何眼見自己的父母被殺害，他指證一名拿著槍的軍人指著地上的洞，告訴他『這是你的墳墓』。為什麼？因為這個孩子被指控為『新人民軍』。[vi]」在她的號召之下，隊伍因為菲律賓這些年來不斷攀升的政治謀殺數據[vii] 而團結串連，各團體的旗幟、抗議標語、以及遭暗殺的死難者遺像，在街頭矗立著，這景象清晰地表明了我們的立場與訴求。我們強烈一致的訴求就是：「停止一切對於人民及異議人士的騷擾和迫害行動！」

有一分鐘的時間，陳瑤華主任放下「大聲公」，我們各自也暫時放鬆控訴的喉嚨，這分鐘我們共同為受害者默哀。對我而言，這短短六十秒是難耐的，因我心頭正快轉著路易西塔工廠一號大門前的屠殺事件。歷歷在目的是軍警開槍的那一刻，罷工工人們四處往後逃命，而之後軍警出關並對罷工群眾掃射的場景，在我想像裡，如血色般一片片散落的花瓣，軍靴帶著泥巴無情地踐踏著這些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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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二○○五年八月時，菲律賓當地的人權團體緊急發起「國際團結任務」（International Solidarity Mission，ISM），企圖結合國際的力量向艾若育政府當局施壓。東吳大學人權學程主任陳瑤華老師、助理黃緒中、施逸翔及華梵大學的龔維正老師於八月中抵達馬尼拉，並參加ISM的調查行動。

[ii] 發生在路易西塔大莊園糖場的暴力驅逐罷工事件，造成十四名工人慘遭菲律賓軍警屠殺身亡。詳情可見紀錄片「Sa ngalan ng tubó」（中譯為「以蔗糖為名」或「製糖季節」），此紀錄片曾於「2006鐵馬影展」播映，相關記錄和報導請參閱http://blog.webs-tv.net/riverain/article/2489475。

[iii] 二○○六年的夏天，台灣幾個關心菲律賓議題的民間團體，已成立一個聲援菲律賓異議份子的部落格，名為「Solidarity with People's Power」，網址為：http://blog.webs-tv.net/riverain。未來菲律賓相關的最新消息以及台灣方面的串連行動，都將公佈在這個部落格上。

[iv] 相關發言記錄皆引自苦勞網2006/03/31的報導〈抗議艾若育殘殺社運人士，台灣社運團體遞交抗議書〉。

[v] 當天參與抗議的團體包括：東吳大學張佛泉人權中心、東吳大學人權學程、亞太移工組織（APMM）、菲律賓移工黨（MSP）、勞動人權協會、勞動黨、工人立法行動委員會、台灣國際勞工協會、日日春、新竹縣產總、台灣人權促進會、婦女新知、綠黨、民間司改會、工人民主協會、台灣外勞行動、台灣促進和平基金會、苦勞網、 南洋姊妹會、差事劇團等。

[vi] 「新人民軍」（New People’s Army, NPA）是菲律賓的武裝共產黨，長期被菲律賓官方指認為顛覆國家的叛亂份子和恐怖份子。

[vii] 二○○○年至今，菲律賓已有超過四千件的人權侵害事件。軍警將反恐、剿共、清除叛亂列為第一要務，為了業績，很多無辜的農民、工人、婦女及兒童，以及維護人權的民間團體負責人，都被列名為「國家的敵人」，成為軍警反恐獵殺的對象。二○○四年有超過三百多人被射殺身亡，大多是人權團體的秘書長或執行長、工會領袖、婦女及學生運動的負責人（引自33111MECO前抗議活動之活動通知）。這些謀殺行動不僅僅發生在單一區域。據各人權團體從二○○一年到二○○六年五月十九日的文獻證據，單單在南塔加洛區（Southern Tagalog region）遭到法外謀殺的人數，就已有136名受害者。單單從二○○五年到今年五月，呂宋中部的「卡拉巴丹」就證實了有98名法外謀殺和非自願失蹤的受害者。光是二○○六年，就已經有23人遭謀殺。在比科爾區（Bicol region），從二○○一年一月到二○○五年十二月，就有71名法外謀殺的受害者。今年的前五個月，就有5名積極行動的領袖遭到殺害。新人民軍（New People’s Army, NPA）前高階領袖拉瑪斯（Sotero Llamas），也在今年五月二十九日遭到暗殺。從二○○二年到二○○六年五月，南民答那峨區（Southern Mindanao region）在記錄上就已有67名受害者。在東未獅耶區（Eastern Visayas region），遭殺害的就有53人。在二○○五年，登記有案的最高死亡人數，就有三十六名法外謀殺的受害者（引自新愛國陣線所編纂的〈論謀殺積極行動者入門書〉）。